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剪梅:词牌名。双调小令,六十字,有前后阕句句用叶韵者,而此词上下阕各三平韵,应为其变体。每句并用平收,声情低抑。此调因此词而又名“玉簟秋”。
玉簟(diàn):光滑如玉的竹席。
轻解:轻轻地提起。罗裳(cháng):犹罗裙。
兰舟:船的美称。《述异记》卷下谓:“木兰洲在浔阳江中,多木兰树。昔吴王阖闾植木兰于此,用构宫殿也。七里洲中,有鲁班刻木兰为舟,舟至今在洲中。诗家云‘木兰舟’出于此。”一说“兰舟”特指睡眠的床榻。
锦书:书信的美称。《晋书·窦滔妻苏氏传》云:“前秦秦州刺史窦滔被徙流沙,其妻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窦滔,可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婉,共八百四十字。”这种用锦织成的字称锦字,又称锦书。
雁字:雁群飞行时,常排列成“人”字或“一”字形,因称“雁字”。相传雁能传书。
飘零:凋谢,凋零。
闲愁:无端无谓的忧愁。
无计:没有办法。
荷已残,香已消,冷滑如玉的竹席,透出深深的凉秋,轻轻地提着丝裙,独自登上一叶兰舟。仰头凝望远天,那白云舒卷处,谁会将锦书寄来?正是那排成人字形的雁群南归时候,月光皎洁浸人,洒满西边的亭楼。
花,自在地飘零,水,自在地漂流。一种离别的相思,你我两个人,牵动起两处的闲愁。啊,无法排遣的是——这相思,这离愁,刚刚从微蹙的眉间消失,又隐隐地缠绕上了心头。
此词是李清照前期的作品,当作于婚后不久。题名为元人伊世珍作的《琅嬛记》引《外传》云:“易安结缡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而现代词学家王仲闻编著的《李清照集校注》卷一提出了不同意见:“清照适赵明诚时,两家俱在东京,明诚正为太学生,无负笈远游事。此则所云,显非事实。而李清照之父称为李翁,一似不知其名者,尤见芜陋。《琅嬛记》乃伪书,不足据。”
根据李清照带有自传性的《金石录后序》所言,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李清照嫁与赵明诚,婚后伉俪之情甚笃,有共同的兴趣爱好。而后其父李格非在党争中蒙冤,李清照亦受到株连,被迫还乡,与丈夫时有别离。这不免勾起她的许多思念之情,写下了多首词篇,这首《一剪梅》是其中的代表作。
此词通过女词人独特的感受和体验另辟蹊径地揭示出中华民族的女子多愁善感的心理共性,既有精微的审美体验,又有精妙的审美传达,堪称一首工致精巧的别情佳作。
起句“红藕香残玉簟秋”,领起全篇。它的上半句“红藕香残”写户外之景,下半句“玉簟秋”写室内之物,对清秋季节起了点染作用,说明这是“已凉天气未寒时”(韩偓《已凉》)。全句设色清丽,意象蕴藉,不仅刻画出四周景色,而且烘托出词人情怀。花开花落,既是自然界现象,也是悲欢离合的人事象征;枕席生凉,既是肌肤间触觉,也是凄凉独处的内心感受。这一兼写户内外景物而景物中又暗寓情意的起句,一开头就显示了这首词的环境气氛和它的感情色彩,具有多重妙处。这句中的“秋”字,是女词人情怀触发的景点,是缘景生情的契机。女词人把季节业经抽象化的概念,用具有感性色彩和具体特征的“红藕香残”表达出来。因而,“秋”就不是抽象的,而是具象的了。此为妙处之一。妙处之二是,“香”是女词人得来的嗅觉感受。她不是对节候作判断性的说明,而是独特地用感觉器官去进行感受,从“香残”的“残”中感知到凉秋降临了。这种感知方式与众不同,颇有特色。而女词人用她感知方式(主要是嗅觉)所感知到的对象的属性,又起到了暗喑提示作用,暗示着“秋”的季节来临。妙处之三是,凉秋的“香残”景象和清飒氛围最容易激惹人们的愁情幽绪,这在古典诗词中例证甚多。它说明了审美上的对象特征和心理意绪的对应同构关系。女词人并没有让自然景象淹没主体的心理意绪,使读者产生审美上的偏向,如唐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而是把客体的自然物象作为引发情绪的媒介。既非意大境小,亦非境大意小,而是微衰的秋境和幽幽的秋思的两相契合。
女词人淡淡地起笔,先勾勒季节特征,然后微微推出抒情主人公的形象。“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二句,写的是白昼在水面泛舟之事。“轻”,言其悄悄;“独”,标示仅己身一人。这里可引人悬思抒情主人公这些行动的原因和目的所在。词中可谓不着一字,而意脉潜隐。到“云中谁寄锦书来”,原先潜隐着的意脉开始显豁,上升到表层意象。女词人眺望秋际云天,原来是企待着丈夫的“锦书来”,所以,紧接着才有“雁字回时”一句。“雁字”可以是眼前实景,雁阵回归,嘹唳长空;亦可以是寄兴之景,因为鸿雁传书,已成为具有民族色彩的传统意象,含有象征意义。当翘首企足、引领秋空,是为着等待丈夫的书信的意识一旦成为显性意识时,前两句“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所包蕴的深意也就得到解释。“轻”,悄然而行;“独”,独自一人是为着在一个幽静的环境里,在孑然只身中,去慢慢等待那雁传的尺素,去细细咀嚼那离别的伤情,去悄悄排遣那铭心的思念。这种情绪只属于她,因而无需有人结伴同来,更不必张扬开去。一切只有在“轻”中、“独”中,オ会回味、咀嚼,才体验、领略得到。唯其如此,方显出思妇之情的独特,益见其情之深挚。上阕的煞尾处,突然跳成一个景象描述句:“月满西楼。”这一收煞,不但呼应了起笔“红藕香残”的景象,而且组合成了一个空间系列环境:红藕、兰舟、雁字、西楼。占据这空间一角的则是满怀幽思的女词人。如果化为丹青,就是一幅绘画,产生出绘画美。“月满西楼”,以空间感透现出时态感。“满”字显示出时间的推移。女词人独上兰舟,引领眺望,已有相当长的时间了。她深情,缱绻,执着,直等待到“月满西楼”。这里汩汩流转的是女词人的情和意,于是前述的绘画美便上升到一个更高的美学层次:意境美。
如果说,上阕更多地是从境中隐隐显显地透现出相思之意,那么,下阕则侧重于直宣情愫。换头“花自飘零水自流”一句,承上启下,词意不断。它借眼前之景来抒发,暗合流水落花的伤感和无奈,既是即景,又兼比兴。其所展示的花落水流之景,是遥遥与上阕“红藕香残”“独上兰舟”两句相拍合的;而其所象喻的人生、年华、爱情、离别,则给人以“无可奈何花落去”(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之感,以及“水流无限似侬愁”(刘禹锡《竹枝词九首》其二)之恨。“相思”的全词意脉径露纸面。上阕的一切描述汇聚、绾合到这里,为它下了注脚。词的下阕就从这一句自然过渡到后面的五句,转为纯抒情怀、直吐胸臆的独白。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二句,在写自己的相思之苦、闲愁之深的同时,由己身推想到对方,深知这种相思与闲愁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的,女词人和丈夫在两处作同一的感受、感应,表明女词人和丈夫的心灵感应是同一个节拍,可见两心之相印。这两句也是上阕“云中”句的补充和引申,说明尽管天长水远,锦书未来,而两地相思之情初无二致,足证双方情爱之笃与彼此信任之深。前人作品中也时有写两地相思的句子,如罗邺的《雁二首》其二“江南江北多离别,忍报年年两地愁”,韩偓的《青春》诗“樱桃花谢梨花发,肠断青春两处愁”。这两句词可能即自这些诗句化出,而一经熔铸、裁剪为两个句式整齐、词意鲜明的四字句,就取得脱胎换骨、点铁成金的效果。这两句既是分列的,又是合一的。合起来看,从“一种相思”到“两处闲愁”,是两情的分合与深化。其分合,表明此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其深化,则诉说此情已由“思”而化为“愁”。下句“此情无计可消除”,紧接这两句。正因人已分在两处,心已笼罩深愁,此情就当然难以排遣,而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了。
这首词的结拍三句,是历来为人所称道的名句。王士禛在《花草蒙拾》中指出,这三句从范仲淹《御街行·秋日怀旧》“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脱胎而来。这说明,诗词创作虽忌模拟,但可以点化前人语句,使之呈现新貌,融入自己的作品之中。成功的点化总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变化原句,而且高过原句。李清照的这一点化,就是一个成功的例子。王士禛也认为,相对于范句,李句“特工”。两相对比,范句比较平实板直,不能收醒人眼目的艺术效果;李句则别出巧思,以“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样两句来代替“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的平铺直叙,给人以眼目一新之感。这两句词是女词人对相思情的独特体验和捕捉。相思之情,特别是心心相印的思念情,是人类最普遍的情感之一。它“剪不断,理还乱”,一旦萌发,难以消遏,它铭心刻骨,像游丝一般地粘附着。它可以从外在情态的“眉头”消除,却又会不自禁地钻入“心头”。女词人对这种情感作了独特、深细的体察和把握。这里,“眉头”与“心头”相对应,“才下”与“却上”成起伏,语句结构既十分工整,表现手法也十分巧妙,因而就在艺术上有更大的吸引力。当然,句离不开篇,这两个四字句只是整首词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并非一枝独秀。它有赖于全篇的烘托,特别因与前面另两个同样工巧的四字句“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前后衬映,而相得益彰。同时,篇也离不开句,全篇正因这些醒人眼目的句子而振起。
女词人以独特的方式感知到人类最普遍存在的一种情感,又以独特的技巧表达出这一情感,凝为审美的晶体,于是这首词就产生了永久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