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浮云:喻游子飘游不定。
游子:此指李白。
“三夜”两句:意谓李白一连三夜入我梦中,足见对我情亲意厚。这也是从对方设想的写法。
告归:辞别。
局促:不安、不舍的样子。
“江湖”两句:述李白告归时所说的话。
“出门”两句:写李白告归时的神态。搔首,大概是李白不如意时的习惯举动。
冠:官帽。盖:车上的篷盖。
冠盖:指代达官。
斯人:此人,指李白。
孰云:谁说。
网恢恢:《老子》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话。此处指法网恢恢。
“千秋”两句:意谓他活着的时候虽然寂寞困苦,但必将获得千秋万岁的声名。
天上的浮云终日飞来飘去,远方的游子为何久久不至。
一连三夜都梦见与你相会,情亲意切足见你对我厚谊。
告别时你总显得局促不安,愁苦地诉说来路艰险不易。
你说江湖上风波多么险恶,总是担心船只失事会翻毁。
你出门时还搔着满头白发,好像辜负了平生凌云壮志。
京都中达官贵人冠盖相续,高洁如你却落得这样憔悴。
谁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为何你到老反被牵连受罪?
你的声名将千秋万代流传,可是生前却这般悲凉孤寂。
这首诗是乾元二年(759年)秋杜甫流寓秦州时所作。李白与杜甫于天宝四载(745年)秋,在山东兖州石门分手后,就再没见面,但彼此一直深深怀念。至德二载(757年),李白因曾参与永王李璘的幕府受到牵连,下狱浔阳(今江西九江)。乾元元年(758年)初,又被定罪长流夜郎(今贵州桐梓)。乾元二年(759年)二月,在三峡流放途中,遇赦放还,回到江陵。杜甫这时流寓秦州,地方僻远,消息隔绝,只闻李白流放,不知已被赦还,仍在为李白忧虑,因而思念成梦,醒而作此二诗以寄意。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见浮云而念游子,是诗家比兴常例,李白也有“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送友人》)的诗句。天上浮云终日飘去飘来,天涯故人却久望不至;所幸李白一往情深,魂魄频频前来探访,使诗人得以聊释愁怀。“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与上篇“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互相照应,体现着两人形离神合、肝胆相照的情谊。其实,我见君意也好,君明我忆也好,都是诗人推己及人,抒写自己对故人的一片衷情。
“告归”以下六句选取梦中魂返前的片刻,描述李白的幻影:每当分手的时候,李白总是匆促不安地苦苦诉说:“来一趟好不容易啊,江湖上风波迭起,我真怕会沉船呢!”看他走出门去用手搔着头上白发的背影,分明是在为自己壮志不遂而怅恨。“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写神态;“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是独白;“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通过动作、外貌揭示心理。寥寥三十字,从各个侧面刻画李白形象,其形可见,其声可闻,其情可感,枯槁惨淡之状,如在目前。“江湖”二句,意同上篇“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双关着李白魂魄来去的艰险和他现实处境的恶劣;“出门”二句则抒发了诗人“惺惺惜惺惺”的感慨。
梦中李白的幻影,给诗人的触动太强太深了,每次醒来,总是愈思愈愤懑,愈想愈不平,终于发为如下的浩叹:“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高冠华盖的权贵充斥长安,唯独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献身无路,困顿不堪,临近晚年更被囚系放逐,连自由也失掉了,还有什么“天网恢恢”之可言!生前遭遇如此,纵使身后名垂万古,人已寂寞无知,夫复何用!“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在这沉重的嗟叹之中,寄托着对李白的崇高评价和深厚同情,也包含着诗人自己的无限心事。
《梦李白二首》,上篇以“死别”发端,下篇以“身后”作结,形成一个首尾完整的结构;两篇之间,又处处关联呼应,“逐客无消息”与“游子久不至”,“明我长相忆”与“情亲见君意”,“君今在罗网”与“孰云网恢恢”,“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与“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等等,都是维系其间的纽带。但两首诗的内容和意境却颇不相同:从写“梦”来说,上篇初梦,下篇频梦;上篇写疑幻疑真的心理,下篇写清晰真切的形象。从李白来说,上篇写对他当前处境的关注,下篇写对他生平遭际的同情;上篇的忧惧之情专为李白而发,下篇的不平之气兼含着诗人自身的感慨。总之,两首记梦诗是分工而又合作,相关而不雷同,全为至诚至真之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