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风波一叶舟,忆归初罢更夷犹。
碧江地没元相引,黄鹤沙边亦少留。
益德冤魂终报主,阿童高义镇横秋。
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
无题:此篇原编集外诗,原题已佚,录编者署以“无题”,而内容与艺术手法与其它无题诗迥异。
忆归:思归,思乡。
初罢:才罢,刚刚撤开。
夷犹:犹豫,徘徊。战国屈原《九歌·湘君》:“君不行兮夷犹。”
地没(mò):地之尽处,指远处水波相接、烟涛微茫之处。《说文段注》:“没者,全入于水,故引申之义训‘尽’。”
元相引:原牵引我的归心。元,同“原”,本来。
黄鹤:黄鹤矶,一名黄鹄矶,在今湖北省武汉市蛇山临江处。古代传说,有仙人子安尝乘黄鹤过此,故名。
“益德”句:意谓张飞的冤魂终于还是报答了刘备的知遇之恩。《三国志·蜀书·张飞传》:“张飞字益德,涿郡人也,少与关羽俱事先主。……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先主常戒之曰:‘卿刑杀既过差,又日鞭挝健儿,而令在左右,此取祸之道也。’飞犹不悛。先主伐吴,飞当率兵万人,自阆中会江州。临发,其帐下将张达、范强杀飞,持其首,顺流而奔孙权。”冤魂报主,当有出处,但无从稽考。
阿童:西晋大将王濬小字阿童,曾下益州灭吴。《晋书·五行志》:“孙皓天纪中,童谣曰:‘阿童复阿童,衔刀游渡江。不畏岸上兽,但畏水中龙。’武帝闻之,加王濬龙骧将军。及征吴,江西众军无过者,而王濬先定秣陵。”又,《晋书·王濬传》:“除巴郡太守。郡边吴境,兵士苦役,生男多不养。濬乃严其科条,宽其徭课,其产育者皆与休复,所全活者数千人。(及后伐吴)先在巴郡之所全育者,皆堪徭役供军,其父母戒之曰:‘王府君生尔,尔必勉之,无爱死也!’”
高义:行为高尚合乎仁义。
镇:经常,总是。
横秋:横贯于秋气之中,犹言充塞天地之间。
岂得:岂能。
无谓:本指无意义,失于事宜,此言无所作为。
共:指怀古、思乡而言。
我就像万里风波中的一叶小舟,离开幕府后不禁燃起思乡之情,内心却犹豫不绝。
长江牵引我的归心随它东去,经过黄鹤矶时也可以稍作停留。
张飞的冤魂最终报答了先主,王濬高尚的品德长久地留在天地之间。
人生一世怎能碌碌无为,在怀思古人和思乡的情绪中终老此生?
唐宣宗大中二年(848),桂管观察使郑亚被贬官,李商隐也随之结束了在桂管(今广西桂林)的幕府生涯。同年三月,李商隐沿湘江北上,于五月到达潭州(今湖南长沙),在湖南观察使李回的幕府作了短期逗留。随后,李商隐自水路出洞庭湖,至武昌(今湖北武汉)稍作停留,不久即溯江而上经过荆南(今湖北荆州)。李商隐本来打算即刻归家,可是宦海浮沉,一事无成,不甘就此罢休,犹豫之后决定继续向西去往夔峡(今属重庆)、巴阆(今四川阆中)一带。此诗当作于滞留荆巴之时。
首联即以重笔描绘出在万里波涛中有一叶轻舟漂荡无依,为全诗笼罩上了一种孤危感。一方面是实写江上泛舟的情景,另一方面又暗喻宦途风浪险恶,自身到处漂泊。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封建知识分子,其心态是达则兼济天下,扬眉吐气;而当在外困顿失意、穷途末路之时,对家庭骨肉、亲情温暖,又倍觉可贵。“万里风波一叶舟”正是在这种宦海苍茫、回归不得的心境下的喻象的外化,感慨深沉而出语自然浑成。“忆归初罢更夷犹”,才把忆归的心事丢开,又开始犹豫了。这是因为诗人受到牛李党争的冲击,屡遭排斥,始终沉沦下僚,如今诗人落职北归,停滞中途,不知所往而感到彷徨。此时朝中牛党执政,诗人与牛党显要令狐绹隔阂很深,不易得到援引;想去四川或湖南谋一幕职,又感觉不甚可靠。诗中蕴含的意趣,分明是进退两难、茫无所适的情态,与诗人居幕职时客中思归之作是截然不同的。
颔联紧承“忆归”,申足“夷犹”之意,并为末句的“思乡”埋下伏笔。“碧江地没元相引”,这一路水程,江水似在迎送诗人,也牵引着他的归心。“碧江”指长江,用“碧”既为江水设色,又同四句“黄鹤”相对。“黄鹤沙边亦少留”,经过黄鹤矶时,诗人忽然犹豫起来,不再向前行进了。他原地徘徊,若有所思,却无法决定是否归家。“地没”即“地尽”,指远处水天相接烟波微茫之处,引发游子眺远思归之情。这一联将矛盾的心绪抒写得曲折动人。
颈联承接第二句中的“罢”,申足暂时“罢归”之意,并引出“怀古”之意。诗人滞留荆巴,一事无成,而怀想古人在荆巴的有成之士,亦思振起。这就是诗人思乡之情如此深切而竟中途停留的深层原因。蜀国大将张飞当年在当阳长坂“据水断后,瞋目横矛”,何等英雄。虽然后来为部将所杀,但其死后冤魂不散,仍以忠义之心报效兄主。西晋大将王濬曾燃炬烧熔孙吴的千寻铁锁,建立了不朽功勋,其行义之高更如霜气横贯秋空。诗人以“终报主”“镇横秋”颂扬了二人的大义凛然,二人虽一败一胜,一死一生,然终不愧于一生,功烈千秋。诗人引用这两位古人的故事,是表明他要像张飞那样满怀忠义,至死不移;还要像王濬那样勇于为国建功立业,施展平生抱负。
尾联是自我警策:人生不能长此碌碌无为,一下“思乡”,一下“怀古”,反而会令自己白头速老。“岂得”,反躬自问,语意强烈,充满感愤,表达诗人不愿蹉跎此生,想要追求人生理想以及建功立业的决心。末句申足前意,说明“无谓”的具体含义在“思乡”,在“怀古”,长期为这种感情所困扰,不能振作精神干一番事业。事实上,“进”与“退”的矛盾长期困扰着诗人,这就使得生命在彷徨中无谓地消磨,大好年华也在犹豫中逝去,诗中表达了不甘沉沦漂泊而又无法摆脱此种困境的愤郁。由于尾联诗意的拗折,故感慨的最大张力在“人生岂得长无谓”,而末句才显其沉着深厚。
从此诗的格调气势可见,虽然长期沦落使诗人情绪悲凉,但其情怀志向并没有被现实压垮,悲凉而不堕落,“岂得长无谓”的感慨中透露出不甘“长无谓”的心声。诗人将怀古思乡并提,重在怀古,而怀古又是与伤今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并且这种伤今与诗人身世相联系,又远远超过个人身世,是将个人放在一个大时空中所生出的感慨悲伤